《人鼠之间 长谷》是继《愤怒的葡萄》和《伊甸之东》之后“斯坦贝克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人性与命运并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斯坦贝克用十四个故事展现大时代洪流之下小人物的悲喜与困境。两个局外人竭力在残酷的世界寻找一席之地的动人故事(《人鼠之间》),欧·亨利奖获奖作品、令人悚然的短篇杰作(《谋杀》),可能是作家最具野心的女性故事(《菊花》),美国家喻户晓的成长小说(《小红马》)……在斯坦贝克精炼而敏锐的笔下,这些故事呈现出动人的感染力,让我们不仅被人物顽强的生命力打动,也被其隐隐透露的残忍和伤感深深吸引。
《人鼠之间》曾提名普利策奖,入选世界各大权威媒体的“世纪好书”榜单,新译本更为简洁、流畅,更贴合原著的行文风格。经典短篇集《长谷》是简体中文首译,写于斯坦贝克创作的高峰期,奠定了他作为美国重要的短篇小说家的地位。
《人鼠之间 长谷》,[美]约翰·斯坦贝克 著,林捷逸、赖怡毓 译,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内文选读:
人鼠之间
索莱达往南几英里处,萨利纳斯河紧靠着山脚流过,水深且绿。那水也是暖的,因为在注入狭窄的深潭前,它曾闪闪流过阳光照耀的黄沙。河的一边,金色山坡向上蜿蜒至雄壮、多岩的加比兰山脉,但靠近山谷的另一边则种着一排排树木——柳树每到春天便一片青绿,低垂的枝叶上挂着冬季洪水残留的渣滓;梧桐树,枝干斑驳、泛白、倾斜,枝条笼在潭面上方。树下的沙岸上堆着厚厚的、极为松脆的落叶,蜥蜴跑过时会发出巨大的沙沙响。傍晚,兔子跑出灌木丛坐在沙地上。潮湿的平地上满布浣熊夜行的足迹、农场狗群脚趾分明的脚印,以及晚间到此饮水的鹿那分叉的楔形蹄印。
有一条路穿过柳树,置身于梧桐树之间。那条路,是农场的男孩们到深潭里游泳时踩出来的;是日暮时分流浪汉们从公路上疲惫地下到水边扎营时踏出来的。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低低伸展的横枝前,堆着多次营火留下的灰烬。那枝条被坐在上面的人磨得异常光滑。
这是炙热的一天。日暮时,起了一阵微风,在树叶间摇曳。阴影沿着山坡爬到山顶。沙岸上兔群安静地坐着,像一尊尊灰色的小石雕。这时,州际公路的方向传来踩着松脆的梧桐叶的脚步声。兔群立刻悄无声息地躲藏起来。一只踩着高跷似的苍鹭艰难地飞上天空,又重重地落在河里。有一瞬间,这地方一片死寂。然后小路上出现了两个男人,他们朝绿潭边的空地走来。
他们排成一队走下小路,即使来到空地时,也是一人在前一人在后。两人都穿着牛仔裤和带黄铜纽扣的牛仔外套。两人都戴着黑色软帽,肩上都挂着卷得紧紧的毯子。前面那个,矮小、敏捷,脸色黝黑,眼睛不安分地转着,五官立体、分明。他身上的每一处特征都很鲜明:双手小而有力,手臂纤细,鼻子细瘦。走在他后面的则恰恰相反,他身材高大,五官扁平,眼睛大而黯淡,肩膀宽厚、下垂。他的脚步沉重,稍稍拖曳着脚,像熊拖着脚掌。他的手臂并没有在身体两侧摆动,而是松松地垂着。
前面的男人在空地上停了一下,尾随他的人差点撞上他。他摘下帽子,用食指擦了擦导汗带,然后弹去上面的水珠。他高大的同伴扔下毯子,猛地趴在绿水潭面上喝起来。他像马一样大口饮水,鼻息喷进水里。矮小的男人不安地来到他身旁。
“莱尼!”他厉声说,“莱尼,拜托不要喝那么多。”莱尼仍旧扎进水潭大口喝水。矮小的男子向前倾身,摇着他的肩膀。“莱尼,你会像昨晚那样生病的。”
莱尼把整个头埋进水中,连帽子也是,然后他在岸上坐起,帽子上的水滴落在他的蓝色外套上,沿着他的背滑落。“很好喝。”他说,“你喝一点,乔治。你尽情地喝一口。”他快乐地笑了。
乔治取下铺盖卷,将它轻轻地扔在地上。“我不确定这水是干净的。”他说,“看着有点脏。”
莱尼把大手伸进潭中戏水,手指来回拨动,水面溅起了一点水花;涟漪扩散到水潭的另一边,又折返回来。莱尼看着涟漪,说:“看,乔治。是我弄出来的。”
乔治跪在水潭边,快速地掬起水,喝了几口。“味道不错。”他承认,“尽管,看起来确实像是死水。你永远也不该喝死水,莱尼。”他绝望地说,“你一口渴,连阴沟里的水也会喝光。”他捧起水泼在脸上,然后用手抹抹脸、下颌下面和脖子后面。他戴回帽子,让自己离河远点,然后抬起膝盖,抱住它们。莱尼,他一直在看着,精确地模仿起乔治的动作。他也往后退一点,抬起膝盖,抱住它们,然后看看乔治,确认自己是否做对了。他将帽子拉至眼睛的上方,就像乔治做的那样。
乔治忧郁地望着水面。阳光下,他的眼眶是红的。他生气地说:“如果那个浑蛋司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们本可以直接坐到农场的。‘下了公路走一小段路就到。’他说,‘就一小段路。’该死,实际上还有将近四英里!他根本就不想把车停在农场门口,就是这样!这该死的懒人不想停车。我怀疑他他妈的都不想停在索莱达。他将我们踢下车,然后说:‘下了公路走一小段路就到。’我敢打赌还不止四英里。这天真他妈热。”
莱尼胆怯地看着他。“乔治?”
“嗯,你要干吗?”
“我们要去哪儿,乔治?”
小个子男人猛地扯下帽子,怒视着莱尼。“你又忘了?又要我跟你说一遍?老天,你这个蠢蛋!”
“我忘了,”莱尼小声地说,“我有努力在记。乔治,我发誓我有在记。”
“好吧——好吧!我再告诉你一次。反正我也无事可做。我也可以把时间都花在跟你说事上,然后你忘了,我再跟你说一遍。”
“我一直很努力,”莱尼说,“但就是记不住。可是乔治,我记得兔子。”
“该死的兔子。你能记住的就只有兔子。好了!你听着,这次你一定要给我记住,免得我们再次陷入麻烦。你记得在霍华德街那个鬼地方,我们看着那块黑板吧?”
莱尼的脸绽开欢喜的微笑。“噢当然,乔治,我记得……可是……后来我们做了什么?我记得有几个女孩走过,然后你说……你说……”
“别管我他妈的说了什么。你记得我们去了莫瑞和雷迪职介所,然后他们给了我们工作证和公交车票吗?”
“噢,当然,乔治。我现在想起来了。”他赶紧把手伸进外套一侧的口袋里。他轻声地说:“乔治……我找不到我的了。我肯定是弄丢了。”他绝望地看着地面。
“你本来就没拿。你这蠢蛋。两张都在我这儿。你觉得我会让你拿着你的工作证?”
莱尼放心地笑了。“我……我还以为我把它放在口袋里了。”他的手再次伸进口袋。
乔治敏锐地看着他。“你在口袋里拿着什么?”
“我口袋里没东西。”莱尼机灵地说。
“我知道你口袋里没有。你手上有。你手上拿着什么——藏了什么?”
“乔治,我什么都没拿。真的。”
“快点,拿出来。”
莱尼把握紧的手藏在乔治看不到的地方。“乔治,只是一只老鼠。”
“老鼠?一只活的老鼠?”
“哈。只是一只死老鼠,乔治。我没有杀它。真的!我发现了它。我发现它时它就是死的。”
“拿来!”乔治说。
“噢,让我留着吧,乔治。”
“拿来!”
莱尼紧握的手慢慢屈服了。乔治拿起老鼠,将它丢到水潭对面的灌木丛里。“你拿着一只死老鼠到底要干什么?”
“我们在路上的时候,我可以用大拇指摸它。”莱尼说。
“好吧,你和我一起走的时候不可以摸老鼠。你现在记得我们要去哪儿了吗?”
莱尼看上去吃了一惊,而后窘迫地将脸埋进膝盖里。
“我又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