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内容)
我的意志刚一松动,一股无形的力量便如铁钳般攫住了我的神魂。那感觉,就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硬生生地从我安眠了八年的骸骨中撕扯出来。长久以来与尸骨融为一体的死寂被打破,一种尖锐的剥离感让我几欲溃散。
周遭的景象在我魂魄的感知中飞速变幻。阴冷的墓土、厚重的石棺、肃杀的禁军……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流光掠影,被远远抛在身后。我成了一道没有形体的意念,被那股力量牵引着,穿透了皇陵的结界,朝着帝都的方向急速飞去。
目的地,是皇宫深处的武库。
那是我曾经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武库的大门为千年玄铁所铸,冰冷依旧。但当我穿门而入时,却感受到了一丝异样。这里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兵戈林立、煞气冲霄的所在,反而多了一种……香火气。
武库正中,被人为地清出了一片空地,设下了一座法坛。坛上香炉青烟袅袅,符纸朱砂遍地。国师张道玄穿着一身绣着日月星辰的宽大道袍,手持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他的身前,静静地悬浮着两件器物。
我的玄鸦甲,我的破阵枪。
它们静默无声,却散发着一股连岁月都无法磨灭的凶悍之气。玄鸦甲的每一片甲叶都曾浸透蛮族之血,肩铠处那道深可见骨的爪痕,是八年前我在燕关城下硬抗可汗亲卫留下的功勋。破阵枪的枪刃依旧闪着幽冷的寒光,枪身上缠绕的,是我征战十年所积累的无边煞气。
它们是我的延伸,是我身体的一部分。
当我的神魂靠近时,它们发出了低沉的嗡鸣,仿佛在欢迎它们的主人归来。我能感受到它们传递出的“渴望”与“愤怒”。这八年,它们被束之高阁,明珠蒙尘,早已饥渴难耐。
“镇北王英魂已至,开天牢,迎‘龙体’!”国师张道玄猛地睁开双眼,眼中精光一闪,桃木剑朝着天牢的方向遥遥一指。
我的视线,或者说我的感知,便随着他这一指,瞬间跨越了重重宫阙,投入了帝都最深、最黑暗的角落——天牢。
天牢,我来过一次。是陪先帝来审问一个叛国的藩王。那里的阴冷潮湿,能渗进人的骨头缝里。
而这一次,我所“看”到景象,比记忆中更为不堪。空气中弥漫着血腥、腐臭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我的神魂掠过一间间囚室,看到了无数双麻木、空洞的眼睛。
最终,我的感知停在了最深处的一间水牢前。
牢门打开,两个狱卒拖着一个几乎不成人形的人走了出来。那人浑身湿透,头发结成了肮脏的硬块,遮住了大半张脸。他身上穿着破烂的囚服,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沉重的镣铐,每一次拖动,都在地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我的神魂剧烈地颤抖起来。
尽管如此狼狈,我依然从那副骨架的轮廓上,辨认出了几分昔日的影子。
“顾云……”我的意念中,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记忆里的顾云,是镇北军中最耀眼的新星。十六岁的少年,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笑起来时眼中有星辰。顾宸总爱拍着我的肩膀,得意洋洋地说:“秦决,你看我这儿子,将来成就必在你我之上!”
而眼前的这个……这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真的是他吗?
狱卒粗暴地将他扔在一块木板上,用冷水冲刷着他身上的污秽。水流冲开了他额前的乱发,露出了那张脸。
那是一张被苦难彻底摧毁了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脸颊深陷,颧骨高耸。一道狰狞的伤疤从他的左边眉骨一直延伸到嘴角,将他英挺的五官切割得支离破碎。
可唯独那双眼睛,当他费力地睁开时,却让我心头一震。
那里面没有绝望,没有麻木,甚至没有痛苦。那是一片死寂的深渊,深渊底下,燃烧着两簇幽绿的鬼火。那是仇恨,是支撑着他活过这地狱般八年的唯一燃料。
他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双眼睛微微转动,仿佛在虚空中寻找着我的存在。
很快,他被带到了武库的法坛前。李玄早已等候在此,他看到顾云的惨状,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很快又被坚毅所取代。他亲自上前,解开了顾云身上的镣铐。
“穿甲。”李玄的声音低沉沙哑。
两个禁军士兵抬着那副沉重的玄鸦甲,一步步走向顾云。顾云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度的虚弱和……压抑的激动。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副战甲,那双燃烧着鬼火的眼睛里,情绪翻涌。有怀念,有痛苦,更有那深不见底的恨意。
当冰冷的甲叶贴上他瘦骨嶙峋的胸膛时,他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野兽般的低吼。他没有反抗,反而像是主动迎合一般,任由士兵们将那副属于我的战甲,一件件地穿戴在他的身上。
头盔、胸铠、肩甲、臂铠、战裙、胫甲……
随着玄鸦甲的部件一件件合拢,一股强大的气场开始以顾云的身体为中心弥散开来。那不仅是战甲本身散发出的煞气,更像是顾云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与这副战甲产生共鸣。
他的身体不再颤抖,腰杆也一点点挺直。虽然依旧瘦弱,但在玄鸦甲的包裹下,他仿佛重新找回了一根属于战士的脊梁。
“起枪!”国师张道玄厉声喝道。
李玄亲自将那杆破阵枪递到了顾云的手中。
当顾云的手指触碰到枪身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破阵枪发出一声高亢的龙吟,枪身之上,一道道血色的符文骤然亮起,一股肉眼可见的黑色煞气冲天而起,瞬间充满了整个武库。武库中所有其他的兵器,都开始瑟瑟发抖,发出哀鸣,仿佛在朝拜它们的君王。
而顾云,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七窍中都渗出了丝丝鲜血。他的眼睛瞪得滚圆,眼白迅速被血丝所吞噬,变得一片赤红。
“就是现在!王爷,归位!”张道玄的爆喝在我神魂中炸响。
下一刻,那股牵引着我的力量猛然增强,将我狠狠地朝着法坛中央的那个身影推去!
我别无选择。
我的神魂化作一道流光,穿透了层层气浪,径直撞进了顾云的眉心。
“轰——!”
我的世界,在这一刻炸开了。
不再是虚无的感知,不再是死寂的旁观。无数庞杂、混乱、狂暴的信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我的意志。
是“感觉”。
我感觉到了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每一次搏动都像是在擂鼓;我感觉到了血液在干涸的血管里艰难地奔流,带着灼热的刺痛;我感觉到了空气,带着铁锈和香灰的味道,涌入我从未如此渴望过的肺部。
我还感觉到了痛苦。
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在尖叫,每一条经脉都在抽搐。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和严刑拷打留下的后遗症。这具身体,早已千疮百孔,濒临崩溃。
更可怕的,是来自于顾云本身的记忆和情感。
那是一个十六岁少年的世界,在一夜之间被血与火彻底焚毁的画面。是顾家三百余口人头落地的惨状,是他的父亲顾宸在临刑前,遥望北方,悲怆地喊出“王爷”二字的最后身影。是他被投入天牢,日复一日承受的折磨与屈辱。
以及……那股恨意。
那股如同实质,如同跗骨之蛆的恨意。它不恨蛮族,不恨狱卒,甚至不恨直接下令的刽子手。它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两个人。
一个,是高高在上,赐予他顾家这一切“荣光”的女帝。
另一个……是我,秦决!
“为什么……为什么不反?”
“你手握三十万镇北军,为何要饮下那杯毒酒?”
“你的死,换来了什么?换来了我们顾家满门抄斩!换来了北境防线形同虚设!”
“懦夫!你这个懦夫!!”
顾云的神魂,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狼,在我的意识海中疯狂地咆哮、撕咬。他的恨意,化作最锋利的武器,一遍遍地冲击着我刚刚入主的神魂。
他知道是我。当我的神魂进入他身体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
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选择他了。
她不是在羞辱我,她是在给我上一道最恶毒的枷锁!她将我最忠诚的部下的儿子,一个对我怀有滔天恨意的复仇者,变成了我的身体。她要我们,在这具躯壳里,永无休止地内耗、争斗、互相折磨。
只要顾云的恨意不消,他就会成为我最不稳定的因素。我的一举一动,都会受到他的掣肘。
好狠毒的算计!
“闭嘴!”我的意志凝聚成形,如同一座巍峨的雪山,在他的意识海中轰然降临,“你父亲临死前,喊的是‘王爷’,不是‘陛下’!你以为,他不懂吗?你以为,我不懂吗?有些债,活着的人要去讨!有些仇,死了的人,也得从地狱里爬出来报!”
我的意志,蕴含着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无边杀气,瞬间压制住了他狂乱的嘶吼。
顾云的神魂一滞,那头疯狂的幼狼,似乎被我话语中更深沉、更冰冷的恨意所震慑。
我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神魂力量全面铺开,强行接管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这是一个极其痛苦的过程,就像是要将两块烧红的烙铁硬生生焊在一起。
我能感觉到顾云的意志在激烈地反抗,但八年的牢狱之灾,早已耗尽了他绝大部分的精力。而我,哪怕只是一缕残魂,也是曾经站在武道之巅的镇北王!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我”的喉咙里迸发出来。
我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头。
透过玄鸦甲冰冷的面甲缝隙,我看到了李玄那张布满了震惊和狂喜的脸,看到了国师张道玄如释重负的表情,看到了周围禁军士兵们敬畏的眼神。
然后,我低头,看到了“我”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布满了伤痕和老茧的手,因为瘦弱,指节显得异常粗大。但这双手,在握住破阵枪的那一刻,却稳如磐石。
久违了。
这种掌握力量的感觉。
我尝试着调动体内的内息,却发现丹田一片死寂,经脉多处淤塞。这具身体,被毁得太彻底了。但奇妙的是,玄鸦甲和破阵枪,似乎正在源源不断地向这具身体输送着一股阴冷而强大的力量。那是我留在它们之中的煞气,正在反哺着这个“容器”。
虽然远远无法与我巅峰时期相比,但……足够了。
“李玄。”
我开口了。声音沙哑、干涩,像两块砂纸在摩擦。这不是我的声音,也不是顾云的声音,而是一个糅合了两者,听起来无比怪异的腔调。
李玄身躯一震,猛地单膝跪地,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末将……在!”
我的目光,越过他,望向了武库之外,那片被宫墙圈禁的天空。
“我的枪在此,我的甲在此。”
我顿了顿,用尽全身力气,将沉重的破阵枪从地上提起,枪尖斜指苍穹。
“我的兵马,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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