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高考出分后,忽然有很多亲朋故旧来问成绩,有的平日几无往来,也自认为负有关心询问的义务。对此我是有点困惑的,说是想听到好消息替你高兴一下,那要是听到坏消息呢?当然,也许啊,听到坏消息会更开心。
哈哈,我有点暗黑了,可能人家只是单纯好奇。但熟人间的好奇,还是因为彼此有可比性。熟人是最具体可感的坐标,主体性不清晰的人,需要靠和别人的相关性来确认自己的位置。
张爱玲曾说,她被她母亲和姑姑培养得对熟人没有一点好奇心,她们是最大限度降低他人和自身相关性的那类人。但张爱玲常写自己家事,她舅舅也说,她会跟自己打听族人往事,也不能说对熟人完全不好奇。
倒不是作家撒谎,她是对熟人作为“熟人”的那一部分不好奇,但对熟人作为“人”的那一部分好奇。
以《金锁记》为例,其弟张子静说,曹七巧确有其人,是李鸿章家族中的一员。张爱玲也曾说,她笔下人物大多有所本。不难想象,作为华丽家族中的异类,曹七巧的出身做派,一定会让她常为族人议论,一方面是因为真心看不惯她——她做人确实挺差劲,另一方面,也可以借此标榜自身的得体与高贵。
但张爱玲跳出了“熟人”视角,跳出了是非判断,她看到曹七巧作为“人”的异化过程:
“她十八九岁做姑娘的时候,高高挽起了大镶大滚的蓝夏布衫袖,露出一双雪白的手腕,上街买菜去。喜欢她的有肉店里的朝禄,她哥哥的结拜弟兄丁玉根、张少泉,还有沈裁缝的儿子。喜欢她,也许只是喜欢跟她开开玩笑,然而如果她挑中了他们之中的一个,往后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对她有点真心。”
张爱玲对于曹七巧的描摹里有一种大悲悯。这种悲悯是因为她割舍掉“熟人”这一身份,否则就只能看到与自己相关的局部,即使有些同情,也是局限并且易碎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见一切,又理解一切。
但我最近用“微信读书”看书,点开“书友想法”,发现有些人是相反的操作,管你怎样的伟大著作,他们看到的全是熟人,要用评价熟人的方式品评这些人。
点开《红楼梦》里面的“书友想法”,能看到有人一会儿骂贾宝玉“渣男”,一会儿骂薛宝钗“绿茶”,一会儿因林黛玉说刘姥姥“母蝗虫”而恶语相向——作者写这段肯定不是为了替黛玉招骂,而是表现他也曾有过的少年无知,笑刘姥姥的明明是个群体,林黛玉只是更加牙尖嘴利而已。
对于有些读者这是不能忍的,他们不接受复杂世界,习惯于将三维的立体空间,转换为二维的扁平图景,将复杂的“他者”强行纳入自己熟悉且安全的认知范畴,要求人人都符合他们的期待,这样的阅读也不能说不对,但能吸收到的总是少一点。
即使不作为写作者或者阅读者,用陌生人的眼光看世界,也能获得更多。比如说那天我去菜市,买西红柿时卖菜的女人丢给我一个塑料袋,我搓了半天搓不开,对着塑料袋哈气。卖菜女人看着我笑起来,说:“你真可爱。”然后送了我一只洋葱。
回来路上我很开心,她送我洋葱的行为,脱离了卖家身份,仅仅是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捕捉到了另一个让她觉得有趣的人对着塑料袋哈气的、略显笨拙的瞬间。我们不再是社会关系网格上的两个点,而是剥离了标签后,两个独立灵魂在具体情境里的一次单纯碰撞。
超越“熟人好奇心”的维度,是一把开启更广阔世界的钥匙。它邀请我们卸下比较的枷锁,尝试以“初见”的眼光打量周遭——就像《百年孤独》描写的那么新奇:世界新生伊始,诸事未被命名,提到的时候尚需用手指指点。那么你看到的,就是独属于你自己的完整世界。
原标题:《晨读 | 闫红:你我不只是“熟人”》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蔡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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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作者:闫红